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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每天都在修复自己丨李治邦《修旧如旧》

2017-08-17 李治邦 小说月报

今晚向您推荐《小说月报》2017年中篇专号3期选载的小说《修旧如旧》,作家李治邦不仅带我们走近“古籍修复”这门古老又新鲜的技艺,更用小说的方式表达了对生活的思考,其实我们每天的生活都在“修复”之中,这同样是“悖论的手艺”:每天都在修复,但每天都让人看不出来是在修复。


李治邦,河北省安平县人,1953年生于天津。1980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出版长篇小说《逃出孤独》《城市猎人》《繁花落尽》,散文随笔集《我所喜欢的美丽女人》等。曾获天津市青年作家大奖提名奖、中宣部电视剧“五个一工程奖”(合著)、文化部“银星奖”、全国广播剧“政府奖”银奖、天津市作协优秀小说奖等奖项。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我写小说是不太考虑市场不市场的,而是我喜欢不喜欢。这篇《修旧如旧》是我特别喜欢的题材,那就是我不熟悉,读者也不熟悉。但我去了市图书馆很多次,专门观察古籍的修复。觉得这是一个化腐朽为神奇的领域,是一个充满枯燥而又带来新生命的事业。这部小说我写了三个多月,慢慢地写,费劲地写。我不太懂修复古籍的技能,就不厌其烦地去学习和领悟。我觉得走进一个新鲜的世界,因为修复古籍的要求是修旧如旧,这是一个悖论的手艺,就是让你看不出你修复过了。其实人的修养也是这样,婚姻更是如此。每天都在修复,但每天都让人看不出来是在修复。





李治邦《修旧如旧》,原发《芙蓉》,《小说月报》2017年中篇专号3期选载



《修旧如旧》精彩预览





叶庆子晚上睡觉总觉得眼前有一团火,开始很小,后来越滚越大,有一种被烧的感觉,皮肤发烫。让他一激灵爬起来,看见妻子秀贤在电暖气前裸身站着。还未到供热之前,屋子里冷冰冰的,秀贤就买了一台电暖气放在卧室里。卧室不大,除了放一张硕大的双人床以外走路都很逼仄。叶庆子揉揉眼,闷闷地问,这么冷,你怎么不穿衣服呀?秀贤说,我冻醒了,就想让皮肤暖和暖和。叶庆子不说话,秀贤就是这么一个神经兮兮的女人,经常做一些和说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和话,一开始叶庆子还去问,后来就习惯了。


秀贤是一所重点中学的美术老师,她从小热爱美术绘画,在学校画画比赛中获得过不少的奖项,似乎只要给她一支笔、一张纸,立马就能画出形态各异的人、物、景。她从小就有一个梦想,成为一名像潘玉良那样的女画家,恰巧她的祖籍也是安徽桐城。在高考填写志愿时,她毫不犹豫地填报了中央美院的油画专业。秀贤嫁给叶庆子十年了,没有生孩子,她的理由是不想破坏自己能当画家模特的身体。于是,她晚上睡觉不论有多冷都是裸体的,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就是一幅油画,她常赞叹潘玉良笔下的那种裸体女人。叶庆子没有办法,他父母几乎每天都在催促要孙子,可秀贤无动于衷,不做解释,每次坚持让叶庆子戴避孕套。有一次发现没有戴,就开始吃避孕药。叶庆子不是强迫别人做事的男人,到最后就不再说,也渐渐对做爱不感兴趣,因为戴避孕套难受,他知道秀贤吃避孕药也很难受。


天亮了,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树叶子在比着往下掉。


叶庆子每天起床都喜欢看窗外的那一株白杨,现在看到的都是树干。后来,秀贤知道他这么喜欢,就画了一张白杨。其实秀贤是好心,可叶庆子看完了就觉得难受,因为感觉太假了,什么东西假了就让他难受,厉害了甚至能呕吐。叶庆子在图书馆是做古籍书籍修复的,因为他父亲就做这个,所以在考大学填写志愿时就要他报文物鉴定与修复专业。他当时对父亲破例发了火,嚷着,您干什么就非要我干什么吗,我不要读这个专业!父亲很沉稳,对他说,这个专业是你必须要做的,因为你不做就没人做了。叶庆子冷笑,我算个什么东西非要我做,没人做说明就没有意思。我不想像您那样天天摆弄破书,都是发霉的旧纸。您知道您现在为什么吃饭不香,就是因为干这个没有了胃口,都是闻着古代死人的味道。母亲气不过扇了他一个耳光子,斥责他,你可以侮辱你父亲,但你不能侮辱这个专业,它是最神圣最圣洁的。后来,叶庆子死活不填这个专业,而是义无反顾地填写了他尊崇的油画专业,结果在中央美院和秀贤恋爱了。在北京花家地南街留下了两个人的初吻。在老院王府井校尉胡同,叶庆子抚摸了秀贤桃子般的乳房。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叶庆子毕业后回来,竟然同意父亲的要求去了图书馆,开始了古籍书籍的修复工作。本来秀贤是想去其他城市继续读研究生的,因为叶庆子的顽固坚持,只得跟着他来到了这座陌生而不喜欢的城市,除了市中心有一条河还有点儿意境外,其他的就是一种枯燥和无味。秀贤不知多少次问叶庆子,你为什么顺从你父亲,跑到图书馆摆弄那些烂书旧书,还自以为得意呢?叶庆子不做回答,后来问急了就说,我也不知道。


叶庆子和秀贤吃的早点很简单,几乎每天都是这个食谱,牛奶面包。叶庆子跟秀贤说,我想吃杭州小馄饨,还有新炸出的油条,咱家路对面就有啊。秀贤说,你可以去买呀,我没有不让你去,是你懒,是你习惯我每天的安排。叶庆子买了几次,冬天刺骨,夏天闷热,他就没了兴趣。秀贤说,你的问题就是只要习惯了什么,即便是讨厌的事情,你也会这么心甘情愿地忍受。叶庆子不理会。秀贤说,你其实很讨厌我,早就想跟我离婚,你要找你喜欢的女人,能为你生孩子,又能照顾好你的女人。可你习惯我了,你就不愿意去尝试。我知道外边有女人喜欢你,你现在也是权威的修复古籍专家了,你就不能主动提出和我离婚啊。我就可以回到安徽,回到我喜欢的潘玉良气场里,过我的生活。我也有男人,我只不过不想让你很难堪罢了。


叶庆子不说话了,他就是这样,一旦秀贤这么咄咄逼人,他就沉默。


叶庆子醒来,天已经大亮了。他都是睡得很晚,秀贤也是如此。他和秀贤吃每天不变的早点。秀贤说,天冷了,你没有看见外边的白杨树都秃了。叶庆子嗯了嗯,秀贤说,你不要总穿着那件黑风衣,看着跟牧师一样,你又不是没有钱。叶庆子去刷碗,一般都是秀贤热牛奶,他去刷碗。秀贤问,你修复的那部《春秋左传》都半个多月了,怎么样啊?叶庆子不在意地回答,今天就完了,我想歇歇。秀贤对他修复什么很关心,关心得都令他疑惑。她每天在画室里画画,有时候到学校教教课,这么枯燥的活儿,有什么值得她上心的呢。古籍修复工作就是单调和枯燥的,除了需要一双巧手外,还需要耐心与执着,时常一个下午下来,只能修补两三页。秀贤有次去图书馆看书,偶然到他那儿,回来说,我真钦佩你呀,对我和对修复古籍一样都那么耐心。叶庆子警惕地问,你什么意思?秀贤笑了笑,就是那么能耗着。叶庆子回敬一句,你不是也挺能忍着吗。





早晨起来的街道都很堵,叶庆子就在九点以后上班。图书馆上班都是按手印,叶庆子每次都按得很晚,但赵馆长也没有办法,眼睁睁叶庆子是古籍修复的头牌,得罪不起。于是就有不少人背后鼓捣叶庆子,说他不按手印,我们也不按。赵馆长说,好啊,你们不按好,你们就去修复《春秋左传》,坏了一页,损了半片纸,全月的奖金扣除。大家不服,但也没有办法。叶庆子人缘不好,他知道这帮子人使坏,但也无所谓。有一次,他指出旁边人的错误引起反感,吵了几句,叶庆子转头就走,两天没来,其实他是到社会上帮私人修复古籍去了。后来,赵馆长逼着这个人跟叶庆子认错,叶庆子才好不情愿地回来。古籍修复室在图书馆的最高层,也就是九层。电梯经常坏,别人都是走上去。叶庆子只要电梯坏了就扭头回家,他告诉赵馆长,我爬上九层没有问题,可你让我聚神敛气就做不到了。赵馆长有次跳了脚,戳着叶庆子的鼻子说,你别以为离开你地球就不转了,你可以走,我不受你的气。比你好的没有,比你差点儿有的是。结果,叶庆子高兴地走了,因为给社会上修复古籍干活儿挣钱多,而且见了他都跟见了爹一样。《春秋左传》修复了一半,北京专家过来督查,一问,叶庆子走了,专家们都摇头,说,没有他,《春秋左传》就不是《春秋左传》了。


上班后,叶庆子坐在窗前硕大的工作台前。他习惯看窗外那条穿过城市中心的河,由北到南,不闹不喊地流淌。总有飞鸟在河面上飞,发出嘎嘎的叫响。还有渔船在河面上穿行鸣笛,像是远山里的寺庙钟声,声声入心。在他面前,十年如一日,摆着宣纸、竹刀、小榔头、毛笔、小锅、剪刀……这些都是父亲那代人留下的传统古籍修复工具。他的背后是一排当年图书馆投入数百万元购置的樟木书柜和各种古籍保护专用设备,父亲对他说,那是我找市里央求多少次才做的,你来了就坐享其成。叶庆子很不乐意,说,是您让我来的,我应该留在北京画院的。父亲不理睬他,赵馆长也是他的学生,他对赵馆长说,你别以为他是我儿子就迁就他,这些东西都是我的,我留给他,那就是他的命你的命!叶庆子曾经对父亲顶撞过几次,说,你的那些樟木书柜就是样子货,什么木头不行。父亲拍了桌子,古籍放在樟木柜子里才算配套,放在别的木头柜子里就完蛋了。开始,叶庆子修复的是敦煌文书,这是1900年发现于敦煌莫高窟17号洞窟中的一批书籍。父亲就在一旁不厌其烦指导他,告诉他,在动手修复前需要对残破情况、尺寸、页码进行详细记录,然后再根据古籍的情况,选择与古籍纸张相近的宣纸,涂上用精面熬制的糨糊,把残破的部分按照原有的模样粘贴好。叶庆子忍着听,他在中央美院上课时是典型的逆反狂,老师越强调什么他就越讨厌什么。后来秀贤说他,你就是不顺南不顺北,跟你结婚后,你要是这么不听话就离婚。叶庆子觉得当初听父亲的话到这里修复古籍纯粹是受罪,但他不愿跟秀贤说出真相。为了让他能继承父亲的手艺,从来不低头的父亲偷偷给他跪下,而且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为了教他,父亲专门给他演示熬制糨糊技术,修复古籍用的糨糊必须是要精面粉,而且要将面粉在水里搅拌后用细筛反复筛淘,去掉凝结在一起的筋后,才能熬糨糊。叶庆子一嗅到熬糨糊的味道就要吐,他觉得太难闻了。





快中午了,叶庆子觉得有些饿,才想起早餐没怎么吃,秀贤就匆匆走了。他看到摆在面前一摞摞已经阴干的《春秋左传》长长舒了一口气,然后郑重地用锥子和针线重新装订、裁切、压平。最后,核对修复记录,确保《春秋左传》修复完好后,打电话把赵馆长喊来。他看到周边工作台上的两个同事在聊天,台上放着几本已经开始动手修复的《困学纪闻》。整套书已经泛黄脆化,还有各种破损缺肉,如果谁手上稍微一用力,已经没有了纸性的书必然会残破得更加严重。这几本《困学纪闻》的纸张已经氧化成暗黄色,显露有些许脆了。叶庆子发现几天这两个人都没有动手,就这么聊天,什么都聊,同性恋、世界杯、橄榄球、吸毒、瑞士滑雪、老鹰乐队、抑郁症、稀土涨价,每个话题都很投入,也很专业。叶庆子几次想过去都被自己按在椅子上,他想起父亲那句话,你要是不爱,你完全可以走,不必考虑我是你父亲。后来,叶庆子悄悄问母亲,你爱父亲吗?母亲瞪了他一眼,废话,我不爱他能跟他一辈子。叶庆子再问,我爱秀贤吗?母亲没有说话,叶庆子笑了,说,那我能离开她吗?母亲点点头。叶庆子问父亲,父亲挥挥手,滚蛋,我说的和你说的两码事。


赵馆长没有来,叶庆子走过去对两个同事说,都几天了,该动手了。其中一个同事看看他,无奈地摊手,怎么动,你翻开第一页都翻不动,翻了就破了。另一个同事凑近说,你给我们翻。叶庆子过去把那个凑近的同事推到一边,坐在他的椅子上,嗅了嗅味道,拿竹刀比画了一下距离,然后轻轻地从中游走着,像是一条灵活的小鱼在浅水里行走。两个同事都盯着叶庆子的竹刀,可看不见竹刀在第一页里边怎么动,就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几分钟过去了,叶庆子的竹刀也抽回来。他小心翼翼用沾湿的毛笔在书籍的页册中涂抹,最后用竹刀挑开,第一页就翻出来,露出来南宋著名学者王应麟的文章。两个同事都看呆了,因为叶庆子很少这么表演过,他觉得修复古籍不是书法表演,那是自我救赎的行为,只有自己做。这个绝活是父亲手把手教的,在家里,父亲用自己收藏的那部明朝刻本《山堂肆考》。《山堂肆考》为明代万历年间所刻,距今有四百年了。该书全部有二百四十卷,父亲只是收藏了其中八卷,看上去已经遭遇了严重的水浸、虫咬,纸张全部粘连、板结。父亲当年买的时候,花了三千多块。对方还在讨价还价,父亲不屑地说,如果不是我买你的,你已经可以扔掉了。父亲拿出其中一卷给叶庆子做演示,怎么用竹刀劈开,怎么能把粘连的部分剥离。叶庆子几次给弄破了,父亲也不心疼,就再次演示,一直到叶庆子学会为止。那么至于怎么把他弄坏的再重新修复好,父亲说,以后再告诉你。两天后,叶庆子看到被自己弄坏的那卷《山堂肆考》完整如初,修旧如旧。圈里人看不到他父亲的技艺,但都希望看到叶庆子的。他轰走过不少的同事,还有采访的记者,他说,我又不是演出,我也不卖票,我就是干活儿,能不能给我一个自己的私人空间。


叶庆子站起来,他问,今天中午食堂吃什么?一个同事说,吃包子,还有绿豆粥。叶庆子有兴趣地问,什么馅儿?另一个同事回答,茴香馅儿的。叶庆子说,我不吃。两个同事啧啧地说,我们请你吃牛扒,刚开的一个新店。叶庆子得意地问,知道《困学纪闻》是怎么回事吗?两个同事面面相觑,叶庆子显摆地说,这本书是和沈括《梦溪笔谈》、洪迈《容斋随笔》并称宋代三大笔记,这三本书各以其卓越成就,名重于后世,然而从学术研究的角度来讲,王应麟的显得尤为突出。走吧,吃牛扒,我要六分熟的。


叶庆子是在图书馆大厅等到赶来的赵馆长,他说,《春秋左传》修复完了,我准备请假出一趟门,估计一个月吧。赵馆长惊讶地说,去哪儿呀?叶庆子说,美国的伊利诺伊大学,他们请我去修复古旧书籍,还有几张藏画。说着,叶庆子从口袋里掏出邀请函递过去,赵馆长看都没看就推回来,说,你走不了,北京给咱们派了一个重活儿,修复金镶玉装的《北洋海军舰船志》,只有你来干。人家限期半个月,你说你走了我怎么办。叶庆子说,那我辞职就解决了,你就对我彻底死心了。赵馆长愤怒了,当着不少人喊着,叶庆子,你别这么嚣张好不好,我就看不惯你这么赤裸裸的样子。叶庆子看着旁边两个同事,两个同事装作没有感觉的意思。叶庆子说,我走了,他们也可以干啊,今天就把《困学纪闻》拆开了。赵馆长跺着脚,你不能走,我也不批。叶庆子说,我没完没了地接活儿,人家别人还干不干,我走了就会有人顶上来。叶庆子看见周边的人越聚越多,就拉着两个同事说,吃牛扒,回来再说。三个人朝外走着,叶庆子回头看赵馆长,像是一根枯烂的木桩竖在那儿,一点儿颜色和生命力都没有。





三个人找了一个靠窗户的桌位坐下,还没有点菜,赵馆长就一脸死水地进来,一屁股坐在叶庆子旁边。两个同事面面相觑,谁都没有问什么。叶庆子笑了,你要几分熟的?赵馆长生气地回答,我要两分熟的,都是带血丝的。叶庆子稳了稳神,说,我跟美国伊利诺伊大学拖了半年多了,人家两次订的机票都因为我上面有活儿退了。这次我跟人家说死了,无论如何不让人家失望,那边也都准备好了。赵馆长拿起叉子狠狠剁在桌面上,说,这次北京的活儿你必须接受,你不接我就用叉子插我的手。说着赵馆长把手伸到桌面上,两个同事慌忙拦着,对叶庆子说,别价,你上手,我们给你当下手。赵馆长说,不用你们,都是叶庆子自己干,这活儿不能有半点儿闪失。叶庆子低下头,说,你这不是逼我吗,这几年,每次你都是这么逼我,你逼不了我,你就让我父亲逼我。你说,你给我一个时间表,我什么时候能去美国实现我的诺言。赵馆长说,这活儿完了以后。叶庆子站起来,你说话根本不算数,这句话我听着都跟水泡儿一样。赵馆长憋了半天才说,那我多给你手工钱!叶庆子说,更是废话,你下得了账吗,现在不许拿任何的劳务费。查到了就处分你,我能忍心吗。再说,我也不为了钱。我在外边接一个小活儿,就是我一年的工资。说完,叶庆子扭头果断地走了,也不管呆呆坐在那儿的赵馆长,以及瞠目结舌的两个同事。


外面居然下雪了,而且雪花很大,一片片撒在树上街上楼上,显得脏乱的城市有了洁白的外罩。叶庆子穿得比较少,觉得身上冷冰冰的,像是裸体在街上走。他记得秀贤早晨起来走的时候叮嘱,今天冷,你多穿点儿,我把你的外套拿出来了。想到秀贤这句话,哆哆嗦嗦的叶庆子有些温暖。刚结婚时,秀贤就这么叮嘱,冷了热了的。后来慢慢就没了,像是互相协力修了一道墙,而且密不透风。


下午三点,母亲给叶庆子来电话,说你父亲在医院,心脏病犯了。叶庆子开车朝医院急忙赶着,他知道这是赵馆长找到了父亲,使用了撒手锏。父亲有心脏病,而且最近一直在憋气。赶到医院,在病室里看到父亲在吸氧,母亲呆坐在旁边。叶庆子坐在父亲身边,父亲也不说话,母亲也闭着嘴。叶庆子看到窗外的雪还在下,蒙在玻璃上成了一组组的花瓣儿,甚是好看。父亲张口,你还能有心思看风景。母亲说,你父亲一个小时前差点儿憋死,大夫让他做搭桥,他死活不同意。叶庆子说,该做就做呀。母亲说,做什么,你父亲说,修复就是靠着那份心静,手不颤,眼不眨,现在这样子还怎么能教你那些绝活呢。叶庆子皱着眉,这些绝活都不重要,关键是父亲得好好活着。母亲恼怒了,你父亲活着就是为了教你绝活,教不了不就等于死了吗。叶庆子很难过,眼圈儿突然发湿。他觉得父母活得太狭窄了,就是为了修复古籍这么一个目标。叶庆子说,我要去美国,那边都等我半年多了。父亲说,你肯定去不了,北京那套《北洋海军舰船志》是我要来的活儿,就是给你要的。现在全国都找北京要活儿,可是能干成的就是这么几个。你是在给国家做事。你去美国那是给自己做事,你掂量哪个重,哪个轻。父亲咳嗽了几下,脸色青紫,有护士过来给他吸痰。


很晚了,叶庆子才回到家,雪变小了,但依旧撒在头上,把人变老了许多。秀贤已经睡了,给了他一个好看的背影。


转天上班,叶庆子原计划是把修复好的《春秋左传》交给赵馆长,然后自己收拾收拾休息两天就去美国了。父亲这么一闹,叶庆子不好再发作了。父亲这么闹了很多次,每次都是北京交给的活儿,或者是特别重要的活儿。叶庆子跟父亲也闹了很多次,说,你总把这些揽到我身上,对我不好,别人会眼红的。父亲摇头,我不是给你揽,这都是别人干不了的。叶庆子较真,你怎么就知道别人干不了,除了我,剩下的那几位都是您学生啊。父亲板着脸闷闷地说,给了你们的《贞观政要》不就是弄毁了吗。叶庆子不说话了,这部书修复失败了,有的页没有撕开,完全粘连住了。最后是父亲出手才解救过来,父亲那天修复的时候围着很多人,就这么看父亲哆嗦着手,流着泪在修复。大家看完都很心酸,修补古籍往往要经过配旧皮旧纸、补破页、裱糊、喷水、衬纸、捶平、齐栏、订本、打眼、订线、包角等十几道工序,一招一式都极为考究,差一点儿就会出错。父亲那次修复后坐了半天没有站起来,他没有责怪谁,其实那次还不是叶庆子做的。赵馆长站在那给父亲端过来一杯茶水,父亲喜欢饮毛尖,叶庆子看见那杯水里清澈,毛尖在里边很安静。父亲对大家说,我说过多少次,在清末民初,琉璃厂肄雅堂以装裱碑帖、书籍在北京极负盛名,当时很多古籍修复的高手都出自这里。身怀绝技的张士达就被尊称为修复古书的郎中。我看过他修复过的书,件件就是绝品。我都做不到,你们更不要说。当时很多文人名流都找他,郭沫若、郑振铎、冯友兰都曾慕名而来,见了他都毕恭毕敬的,修复古书的也是可以让人高眼相看瞧得起的。


赵馆长亲自过来,把《北洋海军舰船志》放到他跟前,叶庆子看了看,这部书虫蠹、龟裂、褶皱都占齐了。叶庆子哼哼着,赵馆长笑了笑,拍了拍叶庆子,说,我只能找你父亲劝动你,你也别记恨我。叶庆子愤愤地说,我当然记恨你,我又得跟那边的朋友说推迟,我都不好意思说。赵馆长无动于衷,只是说,你什么时候弄完,你就什么时候动身。叶庆子用竹刀敲着桌子,说,你以后还是这么一套吗,总是用我父亲这个手段。我父亲要是一口气喘不过来死了呢,你还怎么办?赵馆长一怔,说,你这么咒你父亲。叶庆子说,我父亲就是没有脚的鸟一直在飞,如果落地了就等于死了。赵馆长背着手走了,回头说了一句,你父亲死了,你就可以走了,我不留你,我也免得很多烦恼。叶庆子开始动手修补,洗纸、涂糨糊,两道工序下来还算顺利,他算了算,起码一个礼拜才能修复完。他上午想抽时间跟美国的朋友茶籽打电话说推迟的事,他觉得欠茶籽的,而且茶籽为他去美国伊利诺伊大学忙碌了许久,甚至连修复的价钱都谈好了。让叶庆子兴奋的是在那里会修复几幅吴道子和沈周的名画,还有难以见到的北宋开宝八年(975)刻本《一切如来心经》的残卷。叶庆子不理解,国内修复古籍高手不少,怎么会选择了他。茶籽说,人家了解你比你自己都清楚,而且知道你父亲。叶庆子想着,在贴宣纸时,“呲”的一声,镊子在页面破损部位撕开了一个小洞。他一惊,来不及反应,食指指甲又在书页上擦出另一个小洞。他陡地出了一身冷汗,这是他很少有过的。其实他可以弥补,但他觉得心里空缺太大。父亲说过,修复古籍就是要修旧如旧,但这四个字很难,你必须要心静。你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你修复的也是鸡零狗碎。


叶庆子停住手,他去了一趟卫生间。卫生间在图书馆顶层的另外一侧,需要走好几分钟才到,站在窗户那儿能看到那一条河流在城市中间左右盘旋,然后在远处的云雾中消失。茶籽打来电话,叶庆子觉得茶籽好像始终在他身边,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沟通,而且每次都让他心驰神往。他告诉茶籽,还要往后推个十天,这边接了一个北京派来的活儿。茶籽那头说,我都已经住在纽约等你了。叶庆子很内疚,因为伊利诺伊大学在芝加哥,从芝加哥到纽约乘飞机两个多小时。茶籽那么早就在纽约等着,而且从北京有直接飞芝加哥的班机,是他提出来要到纽约看看。叶庆子说,那你就回去吧。茶籽沉了一会儿说,你就是这么拖,所有事情都让你这么拖没了。


叶庆子看见太阳被云雾包围了,那条河面的光彩也显得很黯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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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2017年增刊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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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2017年增刊3期中篇小说专号,2017年7月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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